第19章 罹殇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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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罹殇,我的名字。

   一个人被赋予的“名”里,通常带有人们对被命名之人的期待,他们将所有美好的愿景附加在名字里,期望这祝福能伴随被命名之人的一生。

   我却不同。

   “罹殇”,罹代表着灾难、毁灭,殇则与死亡紧密联系。人们对我毫无期待可言,他们诅咒我,惧怕我,饱含着敬畏与痛恨地,将这个名字双手呈献与我。

   可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我第一次睁开双眼,视线所及之处只有岩石。我被关在山洞里,一种我难以理解的力量将我封印在此地,动弹不得。身体看似断成三截,却又在我的感知中紧密相连。本能告诉我这状况没什么大不了的,区区凡人制造的封印,能奈我何。可我试了无数种方法,仍不能从中挣脱。

   我在此地无事可做,只能尽量地,尽量地回忆我的过往。为何这世上的生灵要如此惧怕我,我到底做过什么事,以至于他们不惜用如此复杂的力量将我封印。

   我静静回想了一百年,两百年,一无所获。我的大脑里宛如一张白纸,一场夜里无声铺白整个世界的鹅毛大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时光对巨龙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可如此大量的光阴之水从爪缝流淌而过,我却连一条记忆之鱼也无法从中打捞,再怎么对我身为巨龙而自豪,无力感仍然涌上心头,使我本就无趣的生活更加苍白。

   有的时候我甚至在想,我的存在,大概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吧?可我知道,我是一头异常的龙——我不吃不喝,甚至不用怎么呼吸,就能不合常理的,永恒的存在于这个世界。封印的存在更是令我无法自寻短见,因此,毫无意义的我只能毫无意义地存续着。

   转机出现在……距今多少年之前呢?长久的百无聊赖已经彻底破坏了我对时间的概念,恕我实在无法准确描述那个时间点。但无论过去多少年,我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仍然清晰可见,宛如昨日。

   那一日,我如往常那样妄图挖掘我的记忆。但一千次一万次未曾回应我的身躯,此刻却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宛如挖开一层屏障般,积蓄千年的记忆如水般冲破了堤坝,让我这个干涸的水库迎来了过于庞大的洪流。但那只是惊鸿一瞥,仿佛天边的闪电,宴会的烟火。我在那一瞬间看见了无数精彩绝伦的画面,心神震动,可回过神来,记忆之海仍然空空如也。

   随后我的脑海里响起一个比我自己更加低沉,也更有磁性,充满雄性魅力的嗓音:“有趣。”

   不知为何,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带来异变的源头并非我,而是这位“不速之客”。他不允许我窥伺他的记忆,所以那个精彩纷呈的世界就将我拒之门外。我隐约有一种忐忑,我能感知到他是比我强大更多的存在,他正如神明俯视蚂蚁般注视着我。但捍卫地盘深深烙印在龙的本能之中,即便是如此强大的家伙,我也要向他证明我的勇猛。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怕他:“你是谁?”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问你。”那声音倒是没有生气,只是在陈述事实,“是你占据了我的身体。”

   “这简直太荒唐了,这具身躯怎会不属于我?”我可以感知到肉身的心跳、呼吸,魔力在我的掌控之下,海潮一样冲刷着身躯。若不是封印束缚了我,我可以尽情舒展这身躯,我可以自由自在飞上天空——而他,他竟说这身体不属于我?

   他不屑与我争辩,只是冷笑。而像是要推翻我出生以后构建的所有认知那样,身体竟遵循了他的意志。

   锁链发出脆生生地断裂声,封印圆环骤然发出强光,先是头,随后是爪,最后是尾巴,我清晰地感受到束缚身体的那股古老而熟悉的力量在迅速消失。最后,黑色长龙腾空而起,黑曜石般美丽的龙鳞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龙舒展四肢,发出咆哮,可我却不能命令这身体分毫。

   “你是怎么办到的,我试了几千年……”

   “自己看。”那位不速之客对我开放了一部分记忆的权限。言出法随一般,那些全然不似漆黑岩石的,充满色彩的记忆开始淌入我的大脑,记忆之海变得流光溢彩。

   阿兹拉尔。

   首先涌入脑海的,是这几个音节,那头黑龙的尊名。

   随后画面姗姗来迟。

   我看见战火在天地间蔓延,死尸与血海从地平线侵入天空,天上地下都是一片惨红。一头黑色西方巨龙高据神骸之上,伤痕累累,却屹立不倒。随后整个天地崩碎,如泡沫如闪电,如晨露消散在风中,世界竟这样轻而易举地消失不见

   我看见那头黑龙张开双翼,翼如至黑之夜覆盖天际,向着无限蔓延。他呼气,再吐息,万物就在龙息里繁荣生长充沛的魔力塑造了这个世界的一切。有千种花万种蝶,有鸟鸣啼兽咆哮,丰荣如斯,壮阔美丽。

   我忘记了呼吸。

   “不是叫你看这些老黄历。”阿兹拉尔的声音提醒道。

   我沉下心,在记忆之中继续游走。

   最后,我看见这世界的万里河山一日比一日繁荣,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发展出了与黑龙记忆中的人类并不相同的文明。黑龙为此感到新奇,用魔力为自己捏造了更符合这个世界的身躯,莅临此地,游戏人间。随后,所有生物几乎在同时感受到了一股令他们窒息的强大,那力量从天而降,几乎要把世界压垮。恐惧占满他们的心头,于是他们将那条黑龙称为罹殇,灾难与毁灭之源,甚至还有人类站出来大言不惭地发布预言,说这头黑龙必将整个世界都毁灭殆尽。

   阿兹拉尔对此浑不在意,又有哪位神祇会在意蚂蚁的叫嚎呢?他依旧在空中游曳,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可对这个世界的生命而言,如此强大的黑龙无异于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剑。预言了黑龙灭世的人类家族一代又一代地舍弃了身为人类的所有自由,全身心投入到打造封印黑龙的咒具之中。最终,那锁链与圆环束缚了黑龙的身躯,将他拖入永无天日的山洞。

   阿兹拉尔却觉得这封印正好。他已经对这里的风景感到厌倦,要回去了。可身躯若随意摆放,下次再来时损坏了去,岂不是还要花时间修缮?因此,他干脆任由封印保护了这具躯体。

   而漫长的闲置里,肉身自己生出了灵智,也就是我。

   “这世上一切力量起源于我。”我刚刚看完记忆的最后一幕,阿兹拉尔便开了口,算是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我既然降临于此,维持封印的力量也要向我臣服,为我所用。”

   我叹了口气,刚才的记忆已经把来龙去脉捋得明确异常,真正雀占鸠巢的那个,确实是我。

   记忆的画面从我眼前淡去,此刻的风景通过肉身的双眼进入我的认知范围。朝阳初升,晨露未晞,云岚如墨,泼向连绵起伏的峰峦。金色,白色,黑色,天上地下种种颜色尽入我眼。轻风拂过我的黑色鳞片,空鸣无声,才是天地大唱。

   世界如此美丽。

   我酝酿着话语,企图求情,让阿兹拉尔留我一命。真是可笑,在此前的漫长岁月里,想出无数办法了结自己的,不正是我自己么?可遇见阿兹拉尔以后,我才知道生命本身是何等的精彩。我不能什么事也不做,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就悄无声息的逝去。我要活着,且一定要活得精彩。

   仿佛洞悉我的想法一般,我还未开口,阿兹拉尔就说:“我可以留你一命,也可以在这具身体闲置的时候暂时租借与你。”

   “我需要为此支付什么作为费用?”我询问。

   “不需要。”尽管我们住在同一具躯壳里,我仍能感受到阿兹拉尔在注视我,我们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个体,从不会有任何逾越。

   他的言语里没有任何虚假与欺骗——再说了,我一无所有,他又能从我身上骗取什么呢?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价值。”阿兹拉尔的口吻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是啊,我猛然想起,他创造了整个世界,我能支付的一切,他又何尝没有呢?

   我不禁为自己狭窄的眼界感到悲哀,同时又对这位不但容忍我向他问这些愚蠢问题,还耐心回答了我的神明腾升起一股仰慕之情。我真是幸运,世上万千生灵终其一生都不可能面见这伟大的存在,我却能与他交谈,甚至通过这具身躯与他连结。

   于是我说:“我明白了,我遵循您的意志。”

   “很好。”阿兹拉尔又说,“在你可以完全掌控身躯,依靠自己的力量摆脱封印之前,我会为你在意识之海开辟一处荒地,用以练习。我制造的身体,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驾驭的。”

   我只感觉脑海中“嗡”地一声,巨量的信息涌入我的魂灵,我几乎要晕死过去。随后,真的有一处荒地自我的脑海深处浮现而出,旷野苍苍,山和云都在无法触及的彼方。但在这里,我可以尽情挥舞我的四肢,在空中肆意飞翔。最开始,我做得并不好,后脚总是会踩上前脚,让我跌倒。但通过练习,我慢慢得以掌握运动的技巧。

   这些都是在我的意识深处进行的,从外面看去,我像是处于一种似睡非睡的玄妙境界。过了很久很久,阿兹拉尔才亲手将我从混沌与醍醐中拽到现实里来:“现在我要离开了,接管这具身体。”

   然后那伟大无上的存在离去了,封印再次发挥了它的力量,将我重新关押在那片熟悉的小洞天之中。

   我的记忆里浮现出了未曾见过的东西,那是我沉浸于意识荒野时,阿兹拉尔用这具身躯在世界上游走时留下的记忆。看着那些五光十色的画面,我强迫自己忍住,不要现在去看它们。这些珍贵的记忆将伴随我数百年,数千年。在我无法突破封印之前,这将是我唯一可以用来打发光阴的珍宝。

   我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意识再次沉浸入意念荒野,继续我的练习。我知道,直到下一次阿兹拉尔的降临之前,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了。但这不要紧,我再也不会害怕了,我将满怀期待地度过今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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