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唐策]寻鹿00-03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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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余晖将青骓牧场上的草叶镀上一层炫目的金色,唐肆躺在演武场大殿的屋顶上,被那耀眼的日光晃得眯了眯眼。\\r

   他翻过身自屋脊上探出头,演武场上,他的猎物正专注地教导一干新兵练习羽林枪法。唐肆打量了一下那人挺拔的身姿,若是正面交锋,那杆长枪恐怕会破开一切阻碍直取自己的咽喉,然而此刻他对危险全然不觉,高挑的身形微微放松,正耐心地纠正新兵每一个谬误。\\r

   充满了挑战性的对手是懵懂的猎物,而自己是隐匿在暗处的猎手,随时可以将他置于死地。唐肆喜欢这种感觉,何况这一次的猎物他十分满意,那张英俊的脸即便在人群之中也是令人过目不忘的,更不提他在浩气盟中威名赫赫、战功卓著。击溃优秀的对手总是令人心生期待,唐肆笑着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仿佛透过千机匣瞄准了演武场上那人,他呼吸渐稳渐缓,目光紧随着那人的动作游弋,猎物终于缓步迈入他的利爪之下,唐肆双唇微启。\\r

   “嘭~”\\r

   并不存在的暗器在唐肆脑海中射穿那人后脑,而在天策府的夕阳下,那人却福至心灵般回过头来——\\r

   唐肆猛地矮身躲回暗处,犹自心惊不已,他有一瞬甚至以为自己与那人四目相对,但两人隔了百余尺,他有十成的把握不被发现,又怎会如此轻易暴露了行迹?\\r

   唐肆稳了稳心神,又探身去看,那人已回过头去,一切如常,仿佛刚才的一眼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心中惊疑不定,觉得落日余晖也分外恼人,更没有心情多做停留,略一思量,自北面跃下屋顶径自离去。\\r

   许放眨眨眼睛,适才被银甲折射出的日光晃出的酸痛才略微缓解,他又回头看了看演武场的大殿,方才那道刺目的光也不知究竟从何处照来,许放索性不再去想,新丁们在斜阳下晒了许久,个个累得满头大汗,今日也操练得差不多了,许放遣散众人,独自回了卧房。\\r

   算起天策府新一辈的青年才俊,许放必是当中翘楚,初出茅庐时便曾取敌将首级于阵中,解了朝中重臣受山贼围困之危;也曾带一队人马鬼魅般追击敌后,取险路赶超,歼敌于峡谷中。出师数年间已是战功卓著,其后更追随师父脚步加入浩气盟,除恶扬善,是远近闻名的骁将。\\r

   如此人物既受许多人追捧称道,自然也有人恨他入骨,唐肆虽不是其中之一,却也是为了许放价格不菲的项上人头而来。经了傍晚一事,他始终心存疑虑,会否许放已发现了自己的行踪?唐肆向来乐于冒险,尤其面对许放这样的猎物,暗地里放冷箭未免太过无趣,反复思量后他做出了一个大胆而愚蠢的决定——会一会许放。\\r

   对于唐肆而言,这不过是他数千个刀头舔血的日子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而对于许放来说,这也只是忙碌平淡的寻常一天,那时二人尚不知晓,终将到来的背叛、谎言和伤害,将会令生活怎样的天翻地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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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r

   洛阳城南市今日热闹非凡,传闻宫中御厨的徒弟在街上开了间酒家,酒醇菜鲜、物美价廉,香味能飘出十里。城里许久没什么大事,大家都愿凑个热闹,酒家还未开张,外头已经围了几层的人群,都是为打头尝个鲜的。\\r

   掌柜见这盛况,脸上褶子都笑作一堆,热情地吆喝道:“今儿蒙大伙儿捧场,所有冷热酒菜一概半价!诸位尽可来尝鲜,您就是点个白馒头,咱也送一份小菜下酒!”人群哄笑起来,千响的爆竹一点,更觉过节似的热闹。许放走在街上,见此处人头攒动,问身旁同僚道:“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所为何事?”\\r

   一旁人笑道:“民以食为天,听说有好吃的,这不都来凑个热闹,要不是人忒多,我也想来凑一份呢!”\\r

   许放正笑,忽然听见马儿嘶鸣,不远处一匹白马被爆竹声所惊,从主人手中挣脱,自马厩中冲了出来。它沿街狂奔,路上众人纷纷四散躲避,却有孩童见这马嘶鸣着向自己冲来,吓得怔在路中。\\r

   许放使出轻功跃上马背,奈何马速太快,眨眼已奔至孩童跟前,许放狠夹马腹,用力勒起缰绳,马儿嘶声高高立起,挥舞前蹄,焦躁地踏了几步。那孩童站在阴影中,惊声尖叫起来,忽然一道黑影掠过,抱着孩子滚到路边,许放心里一松,任由马蹄落了地。这畜生性倔,踢动后蹄想将许放从背上甩下来,许放不时紧紧缰绳,两腿夹住马鞍,不慌不忙地由着它折腾,过会儿马儿显出疲态,许放又驾着它小跑几步,折回来时这马已平静下来,耷拢着脑袋站在一边。\\r

   身后一干天策府的小将也赶了过来,失主见自己的爱马险些闯了大祸,自是对许放千恩万谢,方才被冲撞的人们也已被几名天策将士安顿好,许放见未出大乱,与几人交代几句,便让他们带着马主人四处打点赔偿,这才转向救下孩子那人。\\r

   受惊的孩童还缩在那人怀中,怯生生的样子,许放看着有些不忍,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莫怕,没事了。”\\r

   孩子仍不做声,两眼直盯着许放牵着的马,许放笑了笑,柔声道:“想摸摸它吗?”\\r

   那孩子看着他,眼里露出些畏缩的渴望来,许放朝他伸了手,待孩子小心翼翼地将手搁在他掌心,引了那小手缓缓抚过马头,孩子这才有了些许笑意,许放唤来将士将马牵走,将孩子送回家去,朝一直默不作声的那人道:“多谢少侠………少侠?”\\r

   唐肆这才淡淡地应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失态。往日远远看着,只知道许放模样漂亮,今日这样从近处看,看到他纤长眼睫、湿润双眼和柔软的嘴唇,叫唐肆想起他年幼练靶时偶然遇见的野鹿,那时四周寂寂,他屏住呼吸,隔着千机匣的准星与那头鹿对望,所见到的眼眸也是这样温柔单纯、机警而戒备的,是以心头涌上微妙的怜悯和躁动,不觉走了神。\\r

   许放见唐肆有了反应,这才微笑道:“多谢少侠出手救下那孩子,不然后果不堪设想。”\\r

   唐肆一时竟不知如何做才能叫许放留下深刻印象,摇摇头干巴巴道:“举手之劳。”\\r

   许放问道:“洛阳城倒是少见蜀中人士,不知阁下来此…?”\\r

   “我一向喜爱四处游历,不拘身在何处。”唐肆的表情就如他的声音一样冷淡平静,他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正如他习惯了用危险和新奇来刺激自己逐渐麻痹的神经。\\r

   许放闻言只是点了点头,道:“那欢迎少侠来到洛阳,若有困难,自可到天策府寻人相助,在下这便告辞了。”\\r

   唐肆没有作声,他目送许放转身离开,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确实有些本事,可惜是个太过无聊的人了。\\r

   那日后唐肆再未动过冒险去见许放的念头。就像打开了一个雕琢精致的盒子,却发现里头空空如也的沮丧,许放是人交口称赞的将军,一言一行堪为楷模,也正因如此显得了无生气,令唐肆兴味索然,又或者是因为唐肆不愿承认的,当他在林中见到那头幼鹿时心中些微的愧疚作祟,叫他不想再面对许放的目光。\\r

   但他仍在暗中监视着猎物的一举一动,许放每天的日子也过得穷极无聊,点卯、操练、巡城,十天中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与他年纪相符的事竟是自渎,但这件事也叫他做得例行公事一般,唐肆掀开一片屋瓦,在夜幕中面无表情地看着许放机械地移动着手腕,偷窥他人的私事并不能令唐肆感到分毫歉疚,相反地,倒是他对许放能将这种事做得如此无味而咂舌。唏嘘过后唐肆却也没有离开,而是盯着许放笔直修长的两腿发呆,屋里快要燃尽的烛火将他白皙皮肤映得忽明忽暗,许放的腿忽然紧绷着蜷缩起来,从这里看不到许放的脸,但唐肆对男子将至爆发时是什么表情没有丝毫兴趣,不过像许放这样无趣的人,此刻会是什么样子,倒真叫他有些好奇。\\r

   但唐肆也只是想想便作罢了,此时他敛了杀意躲在屋顶上,才有十足的把握不被许放察觉,并不想因为这种无聊的念头而冒险。况许放虽然生得有几分女相,却不会令人错认,反为他英俊相貌添了几分妖艳惑人的感觉,唐肆对自己的容貌一直十分自信,甚至有些自负,因此多少对长得好看的男子存了些敌意,想来许放此时也与寻常男子的表情无异,更没有令唐肆窥探的必要了。\\r

   屋子里,许放发泄过后松懈下来,唐肆小心地盖上瓦片,准备回去休息——他已经无聊够了。也就是说,他的狩猎该结束了。\\r

   转机总是来得突然。那日唐肆正在洛阳城中闲逛,要为他漂亮的猎物寻一个合适的地方葬身,却瞥见人群里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人着一件鸦青单衣,更衬得肤白胜雪,低着头匆匆走过人群,不知要往何处去。\\r

   看他未着戎装,也不像闲逛的样子,唐肆倒来了些兴致,远远跟着他左拐右拐,竟来到个欢馆前,那人也不在热闹的门前停留,径直从旁的小道拐去了后院,妓馆的后院自也不是随意进得,他又向前走了一小段,漆黑胡同里忽然探出个脑袋,小声叫道:“许哥,在这!”\\r

   唐肆看许放走过去和那矮小柔弱的男子攀谈起来,方才许放似乎有所警觉,他也不敢靠得太近,趴在房檐上看戏,可惜听不见两人说些什么,只见许放与了些东西给那人,过会儿又塞了个小包,那人不肯收,两人拉拉扯扯,急得那人声音都高了些,带着哭腔喊着:“许哥,使不得,这可使不得…”\\r

   最后那鼓囊囊的小袋子终是被许放塞进那人怀里,又同他说了会儿,这才走出巷子。那人送他到巷口,依依不舍地惜别,直到许放走远仍站在原地张望,半晌才从后院的偏门溜了回去。\\r

   唐肆好奇心大胜,跟着男子潜进屋里,见他先是打开大的布包,取出里头几本书翻翻,后又珍而重之地打开许放给他那小囊,里头塞着白花花几锭银子,连唐肆都有些诧异,那男子更是眼含泪水,将钱袋紧紧捂在胸口,好一会儿才爬上榻,自床板松动的暗格里翻出个匣子藏好银子,复又欢天喜地地扑回案前翻看许放送他的书。唐肆瞧了眼,不过和寻常书塾里先生教的书差不多,这才满腹狐疑地离开了。\\r

   回去时他自酒肆打了酒,晃悠着酒壶回想今夜发生的事,许放竟会行与人私会之事,那人不但是个妓子,还是个男人,瞧他看许放的眼,在幽暗的巷子里也闪闪发光,盛满深重情义,许放倒三言两语就把人弄得梨花带雨,唐肆在心里啧啧道,看着人模狗样,却是个寡情薄幸的负心汉。不过如今男子相亲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许放遮遮掩掩的,大约也是怕受人指摘,唐肆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r

   那厢许放不知自己无端端被人误会,连打两个喷嚏,还道是自己身强体健,怎得像是受了风寒呢。他与阿湘相识已有几年光景,阿湘便是今夜与他幽会那男子,还在襁褓中时就给扔在了妓馆门口,便给捡了去,也不知姓甚名谁,怀里揣着个绣着“湘”字的荷包,阿湘、阿湘地,也就叫开了。妓院自然不养吃白食的,阿湘长成少年,显出姣好模样,就不叫他再干粗活,好生调教着给卖了,恩客们喜欢他弱风扶柳的样子,他吃的便少,个头没长起来,看上去也比实际小很多,似个少年模样,其实年纪与许放差不离,头前阿湘也算得上是洛阳城中小倌们中艳压群芳的一个,可惜这行当只爱那些年幼好摆弄的,到他这时已没有当年的风光了,好在阿湘也不在意这些,又因着性子好,以往的恩客们乐意卖他个面子,当中几个权贵对他也算照顾,日子不算难过。阿湘想要读书,又想替自己赎身,每日乐得清闲,许放便帮他一帮。\\r

   说起两人相识,也是误打误撞,许放第一次大着胆子进这种烟花之地,就遇上老鸨拍卖给阿湘开苞的初夜,他与阿湘素昧平生,只见那个半大少年睁着大眼睛在台上抖做一团,起了恻隐之心,便将他买了下来,这一买可叫当时的许放倾家荡产,回府还啃了小半月的馒头,不过这都是后话。阿湘与了许放,许放却傻眼了,他来这种地方原也没有什么打算,却横生枝节,又被阿湘连哭带求,稀里糊涂就滚到了床上,两人都是雏儿,阿湘还比他懂得多些,折腾了大半夜才完,这便算认识了。\\r

   许放没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他虽也不与阿湘说什么,在他面前却是放松的。许放少年时便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同,他对那些漂亮害羞的姑娘不感兴趣,看到与自己相似的少年们鲜活的身躯却会紧张慌乱,他师父极度厌恶这些分桃断袖之事,许放敬他爱他,只能苦苦守着自己的秘密害怕被高渐察觉而令他生厌。\\r

   许放本就比寻常孩子懂事,由此更加沉默,未免尴尬,也不常和府中一干皮猴儿似的小子们厮混,姑娘们初时觉得他持重守礼,久了又嫌他木讷冷淡;同龄的小将三五成群地去疯玩或者朝路过的漂亮丫头搭讪调笑也不会叫他;师父和师娘却觉得他稳重懂事,十分欣慰;许放每天便在校场上不厌其烦地练武,从天边泛白练到日头高悬,再从日头高悬练到夕阳西沉,一杆枪、一匹马、一张弓,他得到一切又一一失去,也从孤独的少年长成干练的将军。\\r

   因此认识阿湘对他而言多少是一种宽慰,阿湘温吞柔弱,却十分坚强,许放很喜欢他,两人相熟后更是觉得他像自己师弟一样可爱,自然不好意思再行云雨之事,只耐不住时偶尔互相纾解,倒似兄弟一般,这却是许放一厢情愿了,阿湘对他存的是懵懂爱意,不过苦于自己配不上他,从不曾点破罢了。\\r

   若非任务紧急,唐肆行事一向随意闲散,许放一事倒令他想起那些暖香袭人的尤物们,索性第二日夜里便去找乐子。\\r

   甘霖轩二层的小楼里来来往往许多人,唐肆真面示人,月白的内衫、黛蓝的外袍,头发随意一束,别一枚精巧的孔雀翎,才一进门便被团团围住,常在这里谋生计的姑娘大都知道这个偶尔光顾的俊俏公子哥儿,笑容邪肆、出手大方,一个个喜欢得不得了,唐肆正享受众星捧月的乐趣,忽然听见门口骚动,守门的都被制服,惊动了这里的主人柳木林。\\r

   她一叉手挡在门口,懒洋洋道:“这位爷,甭管您什么来头,我们这儿只有熟客,若没人带着,谁都不许进,您请回吧。”\\r

   唐肆知道柳木林性子古怪暴躁,准备瞧个好戏,便也回头去看,柳木林身材矮小,被淹没在张望热闹的人群里,倒是那不速之客比她高了一个头,不知为何没有硬闯,只站在门口局促道:“在下无意冒犯,但还请姑娘行个方便。”\\r

   这一看不要紧,惊得唐肆下巴都要掉下来,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竟是许放。\\r

   他仍穿着昨日那件鸦青色的衣裳,脸色有些苍白,见里头许多人看向自己,错开一步向门口阴暗处躲了躲,抬眼时正和唐肆四目相对,吓得唐肆出了一身的冷汗。许放看着他,张张嘴显然要说些什么,唐肆忙转身一揽那群看热闹的女子,坏笑道:“都杵在这做什么,春宵一刻啊。”\\r

   女子们娇嗔浅笑,拥着唐肆进去了。\\r

   其实这甘霖轩不过是个唱曲儿的地方,架子却大,想进要有常来的带着,或是得了腰牌,因此进出的多是富庶大户或有头有脸的人物。柳木林的靠山是长安城的大官,因而虽有些富户高官想进却被拂了面子,也是敢怒不敢言的。柳木林如今风光,早年却只是个被卖进戏班子的孤女,她爹原是边陲小镇的小官,却因不肯勾结匪盗而被害了有些人的利益,遭人诬陷病死在牢中,柳木林年幼无依,流落市井,一心报仇,误打误撞找到了唐肆,唐肆怜她孤苦,未取分文替她报了大仇,算是少有可得柳木林好言相待的几个人之一。\\r

   唐肆虽来柳木林这里寻欢作乐,叫得上他姓名的却也只有柳木林,莫说甘霖轩从不留人过夜,即便这里的艺妓乐意与唐肆共度春宵,唐肆也不愿买账,他并非不通男女之事,但为了不节外生枝,从不与人过于亲近。\\r

   今夜喝过酒,又叫女子伺候得妥帖,唐肆衣冠整齐地出了甘霖轩,还没迈开步,便被人拦下了,唐肆有些吃惊,也有些无奈地看着站在他跟前的许放,自然清楚他来意为何,但自己进去怎么着也有近一个半时辰了,他就一直这样在外头傻等?\\r

   唐肆略感不耐,正想装傻充愣糊弄过去,忽然听见后头一个女子高声叫着:“四爷!四爷等等奴家!”追了出来。\\r

   唐肆心头一凉,转身倚着石墙一把抱过许放挡在面前,感到那人还未言语,有力的手臂已抓了自己胳膊要反剪过去,连忙压低声音道:“你帮我一帮,我便带你进去。”\\r

   加诸在胳膊上的痛楚立刻消失了,许放有些僵硬地窝在他怀里,沉默不语。唐肆见女子四处向人打听是否见到个蓝衫公子,十分头大,两人不过一面之缘,唐肆只调笑了句,她的曲儿唱得好听,女子却认定唐肆对她有意,但凡见到唐肆,必要上前纠缠一番,惹得唐肆烦不胜烦。女子遍寻无果,只好站在门口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唐肆忙低下头,恰好与许放鼻尖相对,他看着许放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浓密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一道阴影,看上去分外乖巧,贴在自己怀中的胸脯也是饱满柔软的,还有拥着的腰身,比他抱过的任何一个女子更加柔韧,那两瓣唇也好看,颜色虽淡,唇缝却透出一丝嫣红,似乎十分柔软,唐肆忽然有些紧张。\\r

   许放半垂的双眼向一边,又过了会儿,硬邦邦地问道:“可以放开我了吗?”\\r

   唐肆这才惊觉寻他的女子早已回去了,是以尴尬地松了手。许放退开几步,唤道:“唐公子…”\\r

   唐肆恼他又令自己失态,起了坏主意,佯装不悦道:“我不姓唐。”\\r

   有求于人竟还自以为是地叫错对方名字,许放显然大感歉疚,他未听说唐家堡收过外姓弟子,因此又有些迷茫,两颊微红,颇不自在地站在一边。唐肆作弄过他,心情好了许多,这才道:“我逗你的。”\\r

   即便他如此无赖,许放也没有计较,只是道:“那还要烦劳唐公子引见我入甘霖轩一瞧。”\\r

   他顿了顿,又道:“在下许放。”\\r

   “唐肆…”唐肆有些不情愿地说道。\\r

   许放问他:“不知唐公子在何处落脚?在下明日想寻唐公子问些甘霖轩的事…”\\r

   唐肆只想快些打发了他,道:“我住明义坊,军爷随时可来寻我,恭候大驾。”\\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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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r

   唐肆到底还是知道自己不该和许放接触太多,因此明明就住在南市,却将许放支到了西边,所以当他第二天一早来到大堂买早点,看见许放端坐在最靠近楼梯的一张桌时,心中诧异自不必提。许放既已找上门来,唐肆也不好做得太过了,硬着头皮迎上去干笑道:“许将军好早。”他微垂着双眸,借以掩饰自己的怀疑和戒备。\\r

   对他故意报错住处一事,许放提也未提,甚至未有何不悦之色,只轻声道:“哪里的话,叨扰了唐公子才是真的。”\\r

   “唐公子请坐吧,吃些什么?”\\r

   唐肆坐下,偷偷打量着这狗皮膏药一般的天策弟子,许放这么快便寻到自己,只怕追踪的本事不在自己之下,又或是知道自己底细,因此有恃无恐,如此倒令他更想试试许放到底有何能耐,更兼好奇许放这种极好面子的人,为何非要入甘霖轩去,莫非是不敢叫人知道自己喜欢男子,想试试女子的滋味儿?\\r

   “许将军为何非要入甘霖轩呢?”唐肆搅动碗里的热粥,随口问道。\\r

   许放平静道:“只是见众人千金一求甘霖轩的腰牌,好奇罢了。”\\r

   “哦?”唐肆轻笑道:“许将军怎么说也是天策府的人,莫不是甘霖轩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r

   “唐公子多虑,在下只想入甘霖轩见识一番。”\\r

   “若只好奇,硬闯未免有失风度…”唐肆拄着腮,似笑非笑地望着许放,眼中尽是促狭。许放乍一听他提起昨夜之事,不免羞愧,微红着脸道:“是许某失态。”\\r

   唐肆见问不出什么,不再多言,倒是许放问他:“不知唐公子三日后可方便带在下进去?”\\r

   唐肆眼珠一转,佯作苦恼状,道:“三日后…唐某有事抽不开身,不如五日后如何?”\\r

   “这…”许放似乎有些为难,唐肆见状,当下了然许放决不是只因好奇才硬闯甘霖轩的,于是道:“不过…既然许将军开口,唐某便将其余事都放一放好了,我却好奇为何定要三日之后才行?”\\r

   许放朝他温和地笑了笑:“三日后在下不当值。”\\r

   唐肆的盘算又落了空,指尖点着桌子,也朝许放笑了笑,又听他问道:“恕在下多言,唐公子与甘霖轩的熟客们不似一路人…不知有何机缘得为座上客?”\\r

   唐肆自然不能说是他帮柳木林杀了人,又不愿许放深究,便随口扯了个谎道:“我与柳木林算是远房亲戚。”\\r

   许放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偷瞄了他一眼。\\r

   唐肆行事一是图财,二是图个有趣,因此并不急着暗杀许放,倒要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三日后的傍晚,唐肆依约来到甘霖轩外,见路旁的树下倚着一人,正侧头眯眼看着金乌落下的方向。\\r

   他仍穿着那件鸦青的袍子,头发却不似前日时规矩地挽起,垂在脑后,在快及腰身的地方随意用红绳束了。落日在他身上洒下一层暖人的橘色,他眼里也似落了星辉,闪着柔和深沉的光芒。\\r

   唐肆站在远处看了会儿,走上前唤道:“许将军。”\\r

   许放却是在他出声前便已察觉了,转过身来朝他露出个极浅的笑容,唐肆一时生出了自己误入画中的错觉,定了定神,招呼道:“进去吧。”\\r

   甘霖轩并不大,来得又都是些熟人,因此即便过了三日,仍有些人记得许放,两人一进来,大堂里连交谈的声音都小了,与唐肆面熟的伶人围过来,聚在许放身边,只有几个有眼力的与唐肆说话,不致令他受了冷落,目光却是不住往许放身上瞟。\\r

   许放显然不适应被人这样围观,连笑容都有些僵硬,唐肆饶有兴致地站在一边,瞧他如芒在背的样子,连被人抢走风头的气恼都忘了。\\r

   许放抬头环伺一圈,问道:“二楼的隔间可能进吗?”\\r

   有心直口快地伶人掩嘴笑道:“呦!那可贵呢!”\\r

   许放道:“无妨…劳姑娘带路。”这才甩脱一群香气扑鼻的尾巴,躲进了房里。许放确实吃不消如此盛情,一进门,都顾不得唐肆还在身旁,便猛呼了一口气,看得唐肆暗自好笑。\\r

   许放上前推开窗子,朝大堂里看了一眼,回头轻声对唐肆笑道:“我不懂这里的规矩,唐公子喜欢什么,尽可吩咐下去,今日的开销都算在许某账上。”\\r

   唐肆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唐某先谢过将军盛情。”\\r

   当两人被艺妓团团围绕时,唐肆猜想许放早在心里将自己扎成了筛子。窗前坐着的女子抱了琵琶,梦呓似的唱些淫词艳曲儿,那厢许放一边扯着自己快被扒掉的衣裳,一边躲避往他身上摸着靠着的莺莺燕燕,快要挤到唐肆怀里。唐肆一手揽着女子蜂腰,一手端着酒杯,对紧挨着自己胳膊的许放笑而不语,那人一贯维持的温和笑意都快要挂不住,窘迫的样子显得有些委屈,唐肆看他疲于应付,想想若是将自己扔进一堆小倌儿中,自己怕是也要落荒而逃,因此打了个响指,挑起一边嘴角对一干女子道:“好了,都下去吧,我还有话,要和这位公子…单独聊聊…”\\r

   他言语暧昧,女子们嬉笑着,又调笑了他二人几句,鱼贯而出。屋内霎时安静下来,许放惊魂甫定,狼狈地整了整自己衣冠,挪得离唐肆远了些许,灌下一杯酒。\\r

   扯松的衣领下露出分明的锁骨和一小片白皙的皮肤,唐肆忽然想起那天夜里贴在自己胸口的柔软触感,和昏暗的房间中,许放被烛火笼罩的身上泛起的融融光芒。正出神时,忽听许放局促道:“这些姑娘往日里也是如此热情?”\\r

   唐肆心道,我可是特意叫了几个胆大又放荡的,口中却安抚道:“你瞧着面善,她们不过欺生罢了。”\\r

   说起这甘霖轩,还是在柳木林来后才成了样子,她也是个能干的人物,曾吃过苦,因此对来这里讨生活的男男女女都宽厚些,来的客人又都是要脸面的,在这里唱曲儿比在外头酒馆不知自在多少,唱得好了,打赏自然丰厚,酒茶奉得勤,柳木林那里也有犒赏,洛阳城中吃这口饭的都愿到这来,能进得了门的自然也都是精明有本事的。听唐肆一讲,许放便明了了,起身去看大堂里热闹的景象,感叹道:“只靠卖唱的营生便能撑起这样一个地方实在不易,这产业都在柳姑娘名下?”\\r

   “那我倒不知…”唐肆环着胳膊,忽然坏笑道:”许将军来这里莫不是为了柳木林吧!”\\r

   许放表情一僵,尴尬道:“唐公子说笑了。”\\r

   唐肆这才注意到许放眼尖,选的隔间不但能将甘霖轩的大堂一览无遗,二楼的情况也能看个大概,他择了个视野极佳的屋子,更令唐肆好奇他有何打算,莫不是真有相好在甘霖轩唱曲?\\r

   这时,大堂中喧闹起来,原是外头进来个客人,大堂里聚着的人都上前寒暄,因而格外嘈杂。那人瞧着是个面生的,身着华服,举手投足颇为气派,又能得如此殷勤拉拢,约莫是个大人物,唐肆余光一闪,注意到许放也在暗中观察那人。\\r

   只见那人在簇拥下上了二层,不多时靠近角落那间屋子的窗户被人推开,许放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恰好躲在帘子后头,能清楚地看见那间屋中人们的一举一动,从外头看,若不仔细,却是瞧不见他的。\\r

   唐肆虽不知许放与这人是何关系,但他没有避讳的必要,因此坐在窗前光明正大地打量对面的男人。男人显然也注意到唐肆的目光,扭头朝他看来,笑着举杯示意。唐肆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手中酒杯,大约见过许多道貌岸然之人,唐肆直觉并不喜欢这男人,说起来他虽也觉许放是个表里不一的,却不多么厌恶,也是好生奇怪,如此想着又侧头打量许放。\\r

   那人似是专注于楼下咿咿呀呀唱着的温声软语,唐肆却知他正关注着对面那男人的一举一动。这曲子唐肆早已听厌了,许放又不与他搭话,因此拄着腮,颇无聊地把玩手中酒杯。他灵光一闪,想到许放也许正为了这男人而来,顿时有了兴致,又想起前些日与许放幽会那人来。\\r

   朝堂的高官,天策的将军,妓院的小倌…如此三人,身份天差地别,凑在一起可是有趣,唐肆时而看看许放,时而看看那男子,心中猜测两人究竟有什么秘密。也许许放恰好喜欢这样的人,所以那日才伤了小倌儿的心…那他识人的品味可真不敢恭维,唐肆摇了摇头,又想到许是小倌儿觅得新金主,所以忍痛割爱,许放才来此会一会情敌?这个倒似说得通,瞧许放不食烟火的样子,连自渎也是呆板无趣,估计床上的功夫也…不能叫那小倌满足了。唐肆想象他一本正经脱衣裳的样子,险些笑出了声。\\r

   许放不知自己一杯酒的功夫,已成了荡气回肠、爱恨纠缠的一出大戏的主角,只顾窥探对面那男子。楼下又唱了两只曲儿,男子起身离开,在大堂又与几个人攀谈一番,这才出了门去。许放叹了口气,低头倒酒,唐肆看他心不在焉地,以为他是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人,但又像是心上人离开,却未能与他交谈几句的怅然,也有些迷惑了。他一向不怕惹事,又总想捉弄许放令他难堪,索性问道:“许将军喜欢男人?”\\r

   许放僵住了,也怔住了,小小的酒杯盛满佳酿,很快满溢出来,流了满桌,许放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四处寻东西来擦。唐肆本以为许放会说笑两句糊弄过去,没料到他反应如此强烈,又不置一词,倒弄得自己也尴尬起来,为了挽回这样的局面,唐肆急中生智,咧嘴笑道:“其实…我也喜欢男人。”\\r

   谁知许放丝毫没有领情,只是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撇过头盯着楼下的伶人们一言不发,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唐肆更加尴尬,心里窝火,不知再说些什么,也就坐在那儿发呆。捱了好一会儿,许放终于轻声道:“今日…暂且回去吧。”\\r

   唐肆如蒙大赦,快步下了楼,一踏出甘霖轩大门,许放如释重负,对唐肆道:“今日多谢唐公子了…不知下次……”\\r

   唐肆见他顾虑重重的样子,知他定是怕方才的不快惹恼了自己,不再带他来甘霖轩,因此目光转了转,作势道:“下次的事下次再说吧。”\\r

   许放见他如此态度,竟隐隐有些失落,点头道了声好。平日威风凛凛的将军在自己面前如此乖顺,令唐肆生出些征服的快感来,许放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停住了,礼节性地朝他笑笑,低声道:“那在下先告辞了。”\\r

   唐肆点点头道:“晚安。”\\r

   许放有些诧异,过会儿才绽开了发自真心的温柔笑容,轻声应道:“晚安。”便也转身离开了。\\r

   唐肆见他离开,自己也回了南市,一路上都在想今晚许放怪异的表现,这才意识到自己随口胡说喜欢男人的话对许放而言实在算不上安慰,那人活得一板一眼,每根弦都是紧绷的,唐肆才认识他几天,都替他累得慌,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看不上许放的原因之一,人生苦短,何必事事挂心,徒增烦恼。不过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唐肆也没有心情去干涉旁人的生活,只希望他不要因为自己今夜随口胡说的谎话而误会什么。不过看他也没什么朋友的样子,大抵年纪轻轻浮名加身,同龄人即便仰慕,难免生出些疏离之感,倒也可怜。\\r

   唐肆胡思乱想后又有些唾弃自己,终归不过是无聊时的乐子,早晚也会死在自己手下,想到这里心里竟有几分抵触,他虽冷漠,却不是无情,这样一个大活人,同自己说笑过、喝过酒,又是有口皆碑的将军,杀了倒是作孽,不禁摇摇头,心中暗道: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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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r

   唐肆夜里心血来潮,潜入天策府去看许放,还未走近,见一黑衣男子从后窗翻了出来。许放屋里没有燃灯,唐肆上前查探,见屋里没人,好生好奇,便追着男人离开的方向去了。\\r

   此人身手矫健,看得出是个中高手,夜里又太过安静,唐肆不敢追得太近,到崇政坊附近,那人身形一闪,不见了踪影。这处离甘霖轩很近,唐肆心中隐约有个猜测,便前去甘霖轩验证。此刻已近子时,甘霖轩中客人散去,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唐肆在前厅没什么发现,来到后院,走近放置杂物的小阁楼时,二楼一间屋子的窗户一角透出些许光亮。\\r

   他自外头长廊贴在窗下来到屋前,点开窗纸,从许放屋里出来的男人掀开原本带着的飞狐面具,叼着火折子翻找什么,正是许放无疑。\\r

   不多时许放似是发现了什么,从架子上取下一只木盒,用钥匙开了锁。唐肆暗自惊奇,他知道柳木林有一串钥匙,却也没有注意过哪一把用来做什么,何况柳木林的钥匙似乎都长得差不离,不知许放这单独一把如何得来,但已足见他在甘霖轩下了不少功夫。\\r

   许放自木盒中拿出一本册子,越翻看眉头蹙得越紧,过了有两柱香的功夫,许放才将东西归到原处,熄掉火折,起身扣好面具。唐肆知道他要离开,翻身躲上屋顶,许放出门落锁,同来时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r

   待他远去,唐肆落回长廊中,抬起门上的挂锁,回头望了一眼许放离开的方向,心中疑惑:天策府的将军从何处学了这溜门撬锁的本事?既会这本事,又何必去盗柳木林的钥匙?\\r

   唐肆自腕甲的暗格里取了行头开锁,一推门便借着月光注意到地板上一层薄灰,许放十分细心,地上除开柳木林的脚印再无其余痕迹,唐肆也踮了脚,踩着柳木林的足迹来到柜子前,循着记忆找到那木盒,稍一查看,心中有了计较,原是那盒子上的锁并非凡品,没有些功夫的人来硬开,不小心便会将锁损坏,许放一个天策弟子,竟也懂得这些。这锁难倒了许放,却难不倒唐肆,唐肆一边咂舌,一边驾轻就熟地打开了机关。\\r

   盒子里放着甘霖轩的账本,唐肆粗翻了几页,没看出什么门道,若是查账,靠一人之力一时半刻也折腾不出什么名堂,许放今夜也多半是来探路的,唐肆掂了掂账本,悻悻将它放了回去,虽然有了许放新的把柄,却又不能现在点破,只能静观其变,看来事情变得有趣之前又要无聊两日了。\\r

   唐肆挑了挑眉,悠哉地离开了。\\r

   自那日后,唐肆更加勤快地去蹲许放,只是一连数日,日子平静无波,唐肆又生出新的主意,换上便装去见许放的小相好,一来探探许放虚实,二来若将那小倌勾引到手,看看许放得知自己后院起火时的表情也不错。\\r

   唐肆想着,信步走入了灯火辉煌的长春院大堂,几个小倌立刻拥了过来,唐肆玩味地挑了挑眉,心道,偏爱漂亮的果然是人的天性,不论男女。\\r

   即便是同为男子的小倌,身量也多是娇小瘦弱的,敷粉画眉,胭脂味比女子身上的还重,没什么新鲜之处,唐肆很快便腻了,这时才想起自己还不知与许放私会那男子姓甚名谁,所幸记得他住处,只好问这群小倌。妓馆这种地界,虽然大家同为天涯沦落人,却是极势利的,免不了排挤打压,又是另一意义上的血雨腥风。唐肆被那群小倌缠着,没有一个好好答话,险些磨没了耐性,半晌才问出阿湘的名字,丢下这一群人前去寻他。\\r

   除了熟客,如今已没什么人再指名他伺候了,是以小厮告诉他来了位没见过的爷,叫他收拾收拾好生伺候时,也是十分诧异的。尤其当见到是唐肆这样相貌堂堂的,若是瞧过不应忘记,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何处能结识这样的公子了。\\r

   饶是心中莫名,阿湘依旧是笑脸迎人,唐肆自然看得出阿湘待他与待许放是何等不同,倒有些不信这样的人会抛弃许放,另觅新欢了。阿湘叫人看着舒服,像是合许放口味的,除了身份天差地别,也有几分般配…想着想着走了神,弄得阿湘一头雾水。照理说男人来狎妓不过求云雨之乐,看唐肆也不像个不能人道的,为何只顾喝酒,都没看过自己几眼…\\r

   唐肆一杯接一杯地喝,阿湘一杯接一杯地斟,气氛十分诡异,忽然唐肆目光一转,朝木柜扬了扬下巴,问道:“那摆件倒是新奇,我曾在朋友府上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他说是出征时边塞一位奇人相赠——小兄弟,可是认识天策府的许放将军?”\\r

   他既没见过这个摆件,也不曾光明正大进过许放的营房,不过找个借口提起许放,阿湘一愣,懊恼自己不该将这东西摆出来,此物的确是许放送他的,他也不知来历,一时被唐肆唬住,支吾着否认道:“不…不认识…”\\r

   唐肆笑道:“是我唐突了,不过我这位朋友在天策府任职,可是位耿直仁义的侠士,小兄弟不曾听过?”\\r

   “听过…许将军他…他是人中龙凤,小人低贱,不敢高攀。”阿湘低着头,话语间有些伤感,又有一丝骄傲。唐肆见惯了世间分分合合、爱恨纠缠,甚至生死离别,奈何从未有人令自己挂心,因此难以理解身陷情网之人所感到的挣扎困顿。\\r

   唐肆为博取阿湘信任,索性天上地下地将许放夸了一通,阿湘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害羞地傻笑,一脸赞同之色。这时闭门鼓响起,阿湘“啊”地一声,想到唐肆是许放的朋友,心里有些别扭,尴尬道:“都这时候…公子留在这过夜…还是……”\\r

   真让唐肆抱个男人,唐肆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佯作遗憾道:“唉,我今日不便在外头过夜,下次有空再来吧。”\\r

   阿湘十分过意不去,讷讷道:“对不住公子,都怪我缠着你说话……”\\r

   “无妨,我觉得与你颇为投缘,没想到一说话就忘了时辰,怎能怪你呢。”唐肆说着起了身,道:“还没问过你的名字?”\\r

   “阿湘…我叫阿湘。”\\r

   唐肆刚来时阿湘还对他有些戒备,现在却生了亲近之意,他送唐肆出了门,心里还想着,这公子真是位好人。\\r

   两人不知自己离开都令对方松了口气,唐肆更是责怪自己太不谨慎,如何牵扯到与许放有关的事便麻痹大意,那人虽然无趣,却并非可轻易应付的人物,下次断不能这般轻敌。好在那阿湘虽然机灵,却是个老实人,当然他也不怕此事被许放知道,反正说谎于他而言如同家常便饭,也没什么了不得的。\\r

   要他与男子相亲倒是比这更可怕的事,他独行惯了,原本性子就疏离,何况男子不似姑娘们那样柔软芳香,他们有的自己都有,论身材论相貌,自己皆胜一筹,想想若他与男人坦诚相见,看见对方胯下的东西不要恶心地吐出来才好,怎会有兴趣,到时硬不起来,岂非落为笑柄。唐肆打了个冷战,想到那种场景便浑身恶寒,决定以后还是不要再现身相见为妙。\\r

   第二日许放又乔装夜行,唐肆尾随他来到一间大户人家院中,这夜无风无月,街道巷口皆昏暗沉寂,唐肆心中一凛,若在今夜动手,他甚至不必隐藏身份,许放在暗,他在明,即便失手,许放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吞,可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渐渐没入转角处的阴影里,静待猎物来到自己尖利爪牙之下。\\r

   很快许放重新现身,唐肆趁他跃下墙头的时机走了出来,低声喝道:“鬼鬼祟祟的,什么人!”\\r

   许放一惊,拔腿便走,唐肆如何由得他,暗器铺天而下,被许放躲过,炸开一串密集的闷响。许放不愿纠缠,然而唐肆紧追不舍,眨眼间两人已奔出数里,许放见势不好,忽然顿住脚步,抽出随身的匕首,借力向后一跃,惊慌逃窜的小鹿忽然就化为凶猛的恶狼,朝唐肆扑来。\\r

   他将天策府突进的武学融会贯通,来势奇疾,唐肆千机匣的匣口方对准了他,却被他以匕首卡进机关的丝杠间,将匣口别了开去,唐肆再想躲闪已是不能,被许放屈指成爪扼住咽喉。\\r

   疼痛和窒息只持续了数息,许放执匕首的胳膊一扯,将唐肆拉到跟前,抬手劈他颈侧,唐肆绊他下盘,躬身欲将他甩脱。许放一击落空,吐息沉气勉强稳住身形,用力将唐肆一条胳膊擒到身后,然而方才的空档已足够唐肆设法脱身,他手一松,毒刹“铛”地落地,许放垂眼一瞧,立刻放开唐肆,使出一招迎风回浪退了开。然而终究唐肆棋高一着,回身一把暗器撒下,许放虽避开一些,仍是受了轻伤,又吸进毒雾,脚下一软,半跪在地。\\r

   唐肆的千机匣已对准了他。银钩一般的月亮忽然探出了浓云,尽管只是匆匆一瞥,唐肆却忽然回想起那张面具下漆黑的眼睛,只一息间的怔忡,许放抓住刹那的生机,头也不回地冲进黑暗中,唐肆的暗器这才略嫌迟缓地钉进他脚下的土地里。\\r

   唐肆没有再追,而是沉着脸站在原地,对猎物心慈手软并非他的风格,但那一瞬间杀掉许放的可能性着实令他出了一身冷汗,唐肆想不通自己的心为何如此焦躁动摇,也许是因为许放没有拧断自己的脖子…唐肆这样安慰着自己,迈开沉重的步子,然而他走了会儿,忽然轻叹一声,转身朝许放逃走的方向走去。\\r

   许放揭下面具,露出苍白泛青的面孔,唐家堡用毒诡谲,他眼下晕的厉害,不知是因为唐肆的毒刹还是那些毒蒺藜。许放点上蜡烛,喉头忽然涌上腥甜,猛地咳嗽起来,胃里翻江倒海,扶着桌子才站稳了。他勉强打些水来,解开腿上系着的布条,褪下了裤子。最深的一道伤口在大腿,色泽深暗的血液一直流到膝盖,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丑陋的痕迹。\\r

   许放草草擦了擦血迹,吃力地弓起身子吸出毒血,好在伤口靠下,虽然自己处置有些费力,却不必惊动旁人了。很快一盆清水就被染成黑红色,唐肆掀开一片屋瓦,恰好看到许放正裹出污血,那双象牙色的长腿和苍白的唇角沾着血渍,加之脸颊病态的潮红,竟是十足的妖艳惑人。\\r

   唐肆听着许放的喘息声,不觉自己的呼吸也粗重起来。那人裹好伤,服下解毒的丹药,这才运气吐纳,自己调息。\\r

   耳边没有许放的声息,唐肆别扭的紧张感也随之消失了,压制那些毒性以许放的修为而言应当不在话下,唐肆见他无碍,也不愿多留,打开机关翼纵身跃入夜空。\\r

   第二日晌午他又去找许放,昨夜在坊间与人兵戎相见,装聋作哑反而会令人生疑。唐肆寻到许放时他正沿街巡查,看起来疏无异状,唐肆唤了他一声,许放朝他笑笑,神态自如,若非唐肆亲见他乔装出门,简直要怀疑屡次夜探人家的与眼前的并非同一人了。\\r

   “唐公子,好巧。”许放在他身边停下来。唐肆一挑眉毛,轻声笑道:“许将军以为是偶遇,唐某却是在洛阳城里跑断了腿的。”\\r

   “怎么?”许放有些诧异:“唐公子找我?”\\r

   唐肆环着胳膊,意味深长地笑着:“昨夜某路过修文坊时,撞见一蟊贼闯空门,本想拿他见官,谁知此人武艺高强,你瞧我!”他今日还特意换上了自己的瀚狼甲,露出大片结实的胸腹,就为了叫许放看清他在自己脖子上留下的淤痕。他凑得很近,指着新伤给许放看,许放十分窘迫,眼睛飞快扫过他敞开的衣裳间白花花的皮肉,撇开脸退了一步。\\r

   “唐公子如此侠肝义胆,在下先代洛阳城里的住家谢过,还请唐公子将昨夜情况细说与我,好助我等缉拿歹人。”\\r

   唐肆见他说得真诚,一方面骂他虚伪,一方面却又不得不赞他假戏真做的功夫。正与许放说到昨夜那“形容猥琐,狡诈阴险的黑衣狐面人被自己的暗器打得措手不及”,忽听远处一阵吵闹,许放忙赶了过去,唐肆也跟着看个热闹,见是众人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围在中间踢打,许放大喝道:“住手!”拨开人群挤了进去。\\r

   许放抓住方才打得厉害的一个男子,厉声斥道:“你一个男人,竟敢殴打妇孺,是想去府衙吃板子不成!”\\r

   那男人险些要给许放跪下:“军爷!这…这女人疯了!”他指着委顿在地上的女子委屈道:“这光天化日地,她竟当街来抢我儿子,我赶她不走,她还挠我!我一时气愤…就……”\\r

   许放稍一留神,果然见几人护着一个神色张惶,怀抱男童的年轻妇人,又听围观路人纷纷称是,这才放开男人,有些无奈道:“你保护家人是应该的,但下次不可如此偏激行事,滥用私刑,她毕竟是弱女子,怎经你这样毒打,拿她去见官,官府自会还你一个公道。”\\r

   男人大概看那疯子也有几分可怜,过了气头便后悔了,连连点头认错,为难道:“那…她……”\\r

   话音未落,地上的女人自己爬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看见男人的妻子怀中的孩童,又疯狂地扑了过去。许放忙将她擒住,对那男人道:“你的伤若无碍,便带你妻儿速速离去罢,免得她们再受惊吓。”\\r

   虽然女人被许放捉着无法靠近,但大喊大叫的样子也很是可怖,男子向许放道了谢,带着家人匆忙离开了。女子见他们要走,更是声嘶力竭地吼起来:“别跑!我的儿子!他偷了我的儿子!!”\\r

   许放一惊,拂开她乱发略一打量,诧异道:“齐夫人!”\\r

   那齐夫人却似全然听不懂人言,仍是挣扎大叫,疯癫模样看得许放十分心痛。他本就念在此人有伤,又不通武艺,而只抓了她双手,方才那一家人早已走远,齐夫人看不到孩子,忽然尖叫着大哭起来,厮打中一脚踢在许放腿上。\\r

   这一下不偏不倚,正好踢中唐肆昨夜留下的伤口,没有理智之人蛮力也是十足,许放脸色一白,叫齐夫人趁机挣脱。然而齐夫人还未来得及跑,已被铁链牢牢捆住,用力拖倒在地,又被提着颈子拎了起来。\\r

   唐肆努力忽视自己心中的不快,捉着那疯女人,冷眼看着许放勉强站直了身子,气息不稳道:“多谢唐公子……”\\r

   “……”唐肆扬了扬手中子母飞爪,挑眉看着他。许放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转头朝一众人道:“没什么可看的,散了吧!”\\r

   四下里围着的人们这才渐渐散去。\\r

   许放凑到齐夫人身边,轻声道:“我这便带你去寻你儿子,好吗?”\\r

   疯女人瞪着眼睛看他,半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r

   唐肆跟在许放后头,三人一路来到城郊一间大宅前,护院看到许放,忙打开大门朝家丁喊道:“许将军找到夫人了!快去叫老爷别找了,赶紧回来!”\\r

   唐肆撤了锁链,令家丁领回女子,有丫鬟取了棉布扎的假人来,齐夫人抱在怀里,这才安分了,被一干下人拥着往屋里去。许放与齐府的家丁寒暄了几句,这才带着唐肆出来了。\\r

   “那女子本是这里的女主人,夫妻恩爱,有个健康可爱的孩子…半年前却遭人掳走,我不过数月未曾见她,哪知已……”许放想起齐夫人往起温柔和煦的样子,回头看看齐府大门,摇了摇头。\\r

   唐肆也回头看着两扇紧闭的大门,想着女子大吼着抢夺孩童时可怖的样子,难免唏嘘,一回神便发现许放正在看他,问道:“在下脸上难道有东西?”\\r

   许放摇摇头,微笑道:“我还没谢过唐公子替我阻住齐夫人,否则她虽可怜,若伤及无辜也是罪责难逃。”\\r

   “区区小事…”唐肆扫了一眼许放双腿:“你的腿…怎么了?”\\r

   许放向后退了一步,仍是笑道:“唐公子见笑了,昨日不慎伤到,已无大碍。”\\r

   唐肆笑着逼近了一些:“若是许将军信得过在下,不如让在下瞧瞧?方才挨了那一脚…想必伤口已裂开了吧?你我都未骑马,就这么走回去也太过鲁莽了些,正好前头就有个茶肆,我们喝口茶、歇歇脚,如何?”\\r

   “我……”许放咬牙看了他半晌,才艰难地点了点头。\\r

   两人在茶肆旁的大榕树下歇脚,唐肆买了茶,许放还在磨磨蹭蹭地纠结。唐肆来到他跟前站定,许放这才在他催促的目光中慢吞吞地除了鞋袜。伤口果然已裂开,血沿着腿蜿蜒而下,化作一道红痕。见唐肆靠近,许放局促道:“我自己来…”然而唐肆已利落地将他裤腿挽到腿根。伤口附近泛着青色,想来余毒未消,但也没有大碍。唐肆用茶水洗了伤口,扯下自己一段坠饰给许放裹了伤,手法仔细麻利,许放连扭捏的功夫都没留下,唐肆已处置妥当了。\\r

   “……谢谢。”许放只憋出了干巴巴的一句,收回腿用裤子遮住了伤处。唐肆起身环着胳膊,问道:“你这伤怎么弄得?”\\r

   许放看了他一眼,低头道:“昨日驯马时不慎撞到了校场旁的兵器架,学艺不精,实在惭愧。”\\r

   虽然有些牵强,但此事也算叫他搪塞过去,唐肆总算发现,许放看似老实,实则狡猾,对他心存怜悯,说不定某一日便要栽了跟头。但有这种人来当对手反而有趣,那一日他险些丧命在许放手中,如此更不想只在暗处做些手脚,他想与许放光明正大地一战,想要证明他比许放更强。\\r

   “能令许将军头疼不已地,想必是匹烈马。”唐肆不动声色地挖苦道。\\r

   许放只朝他笑了笑。唐肆顿时觉得,人若生得好看,很多事笑一笑便可一笔带过,他看着许放的笑颜,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回去罢。”\\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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