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偶遇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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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决定放个长假。

   助手之死让我的心情久久无法恢复平静,她在梦里一次次出现,哭着问我为什么要杀了她。幻觉甚至在执行死刑的过程中降临:我仿佛看见躺在行刑椅上的是助手,她无助地盯着我,以至于手中的针好几次扎错位置,给受刑少女带去不必要的痛苦。也许一段时间的休息能帮助缓解焦虑——天天和将死之人打交道,精神出问题是迟早的事情。

  

   休假的申请很快得到批复,典狱长叫我到办公室商讨新任助手的选择事宜。他提供了几个人选,但我难以下决定:谁知道会不会有某些不可抗力降临,害死下一个助手?典狱长倒也宽容,允许我在休假时慢慢思考。

   “负担别太重”他说,“趁这个假期调整一下状态……等你想好了再回来,这边不着急”

   “那这段时间的死刑犯怎么处理?”

   “拖着呗,她们一定很高兴能多活几天”典狱长说,“或者把她们交给别的监狱;你知道的,萨米莱那边一直在催促我们把反抗军移交……”

   “我有一个请求,”我不知有何勇气用这种口气对典狱长说话,不过他为人随和,说不定能听进去:“能别把那些人转移给萨米莱人吗?”

   “你不喜欢绞刑对吧,倒也不奇怪,太残忍了……”

   毕竟让一个女人被吊起来挣扎十几分钟,这无论如何不算是一种人道的行为。也许有人喜欢观察她们缓慢死去的过程,但对我而言这绝对是一种煎熬。一个早该取缔的死刑方式却在萨治北境国境内如此广泛而频繁地实施,这是我讨厌他们最重要的原因。

   ……虽然说注射死刑和绞刑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是让人窒息而死。不过先注射安眠药绝对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至少她们看上去安详很多——有些事情遮掩一下会好看不少。

   典狱长没有接话,而是讨论起其他事情来;我知道这个请求算是被忽视了,勉强应付几句后便离开办公室。

  

   天空下着小雨,一如助手死去那天。只有那名胖胖的狱警来为我送行,但他的出现反倒令我有些不悦:走出监狱时身后跟着个警察,看起来就像我是刑满释放的犯人一样。好在这条路上没什么人,没有人在意我是怎样从监狱里出来的。我和他寒暄了几句后告别,厚重的铁门缓慢地合拢,发出沉闷的轰隆声,就像从不曾打开过一样。

   走了半个小时才到最近的公交车站,但上一辆车刚刚离开,我只能在雨中等下一辆——也许永远都不会来的下一辆车。中北联邦就这样,无论首都市区多么繁华,郊区的公交车永远也不会准点。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我疲惫地躺在床上,脑中一团乱麻,不知道该如何度过这个假期。每天去酒吧喝到烂醉绝对是最简单但也最糟糕的放松方式,酒精会让我失去时间感,小半年的时光一晃而过——我刚毕业那会儿就是这样,最后不得已才捏着鼻子接受了处决犯人的工作。虽然时间长了也乐在其中,但在规律的作息时间下生活太久的我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放纵。

   深夜是让思想飞舞的好时间,我仿佛听到脑海中几个声音在激烈地吵架。我想把它们分开,却被狂扁了一顿。最后不得不狼狈退场,好像这是一场实力差距悬殊的格斗比赛。我听到观众的欢呼,但那却不是为我喝彩。一个念头突然蹦出来:去看“舞者计划”怎么样?那是一种自由市的格斗比赛,两名少女在沙场中角逐,至死方休。我只看过比赛的照片,那血腥程度可比刑场可怕多了;不知道我脆弱的心灵能否承受得住。

   不过再怎么说,这一切娱乐活动都只存在于自由市。那就这么定了:买一张去自由市的车票,在那里玩几天,将生活的一切不快都抛诸脑后。在自由市做一个自由的人,这也正是他们的宣传语;不过像我这样的圣凯妮亚人一辈子也不可能挣到足够在自由市长久生活的钱,真想在那边定居得投个好胎:某大公司高管的子女,或者占领国领事人员家属等等。

  

   列车向着自由市飞驰,很快便抵达边检站。例行检查稍微宽松了些,不知是不是反抗军日益式微的原因。前些年这里抓到过一个试图越境的反抗军士兵,她的头颅至今仍被摆放在大厅中央作为“战利品”展览。她闭着眼睛,表情平静,但却令我感到不安——一个人头摆放在人流密集的火车站,怎么也称不上是一件正常的事。可是这里的过客却好像对此稀松平常;也不能怪他们,毕竟自由市有远比这残酷得多的深渊——当然我只是纯粹把那些事物当作都市传说罢了。每座城市都有属于它自己的秘密,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是绝对不能去深入探究的。

   我来到自由市边缘的一座小酒馆,那也是我唯一熟悉的地方。比起仿佛置身于钢铁深渊的市中心,我更喜欢这座城市的边缘地带:这里更有生活气息,有我的容身之处,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圣凯妮亚人社区,而不是像市中心那样挤满外国人——尽管我有着“指定幸存者”头衔,可是这副圣凯妮亚人面孔和其附带的隐形歧视却是怎么也无法洗脱的。

   在那里,我遇见了她——

   她穿着一袭白色长裙,头发剪到与肩膀齐平,修整得十分精致;虽然身上没什么装饰,但看得出皮肤被精心保养过,光滑细腻;她的气质和这个充斥市井气息的昏暗小酒馆相当不符。她就像一株出水芙蓉,干净得有些过分,仿佛是一个投影而非现实存在。我出神地盯着她,酒杯中的冰块慢慢融化成水,与调制酒混为一体。显然她也注意到了我,提溜起裙摆向这边走来。我这才想起盯着别人看是一件多么不礼貌的的行为,赶紧收起目光,紧盯手中的酒杯;可是她已经发现我,像老鹰扑向猎物一样向我走来;我仿佛被定住,动弹不得,躲闪着她目光的同时用余光瞟向她裙下那雪白的脚背——和助手一样,她也喜欢穿那种露出脚背的平底鞋。

   回忆一瞬间击穿大脑,我仿佛看见穿着白裙子向我走来的是助手。我还从来没见过她穿裙子的模样——她还很年轻,甚至没有穿裙子的机会……我偷偷抹了一下眼角,避免眼泪流出遭人笑话。

   “帅哥想什么呢,是不是看上我了?”

   这个女人可真主动,我想着,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盯着我好久了,要知道在我们巴尔托利,盯着一个女孩子超过三分钟就要对她负责哟~”

   “真是个奇怪的习俗……你是巴尔托利人吗?……完全看不出来”

   “混血”她说,“我有四分之一的圣凯妮亚血统——不得不说,圣凯妮亚血统真是顽强,你看我有一点外国人的样子吗?”

   既然她这么说,那我便默认她同意;于是我盯着她的脸看了足有小一分钟,然后摇摇头,表示无法分辨她的外国血统因素。

   “正是这样……你是新来的吧?自由市可有不少好玩的,姐姐带你走一趟?”

   这人还自称“姐姐”上了?真是有趣。我点点头,喝下被冰水冲淡的调制酒,结了帐,与女人相挽走出酒馆。这座酒馆位于一片逼仄的住宅区,行走其中几乎不可能不蹭上污浊;可就是在这样狭窄的巷子中,她竟健步如飞,比我走得快不少。我只能勉强跟上她的步伐,同时向被我撞开的人连连道歉。好在他们并不在意——为自由市添砖加瓦已经耗尽了他们的一切力量,撞上行人这种小事实在不值得他们动气。

  

   我们很快离开住宅区,又往前走了不远,她在一个带有屏幕的立桩前站定,熟练地操作起来。

   “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你有什么想法吗?自由市可以满足你的一切欲望……”

   “‘舞者计划’?”词语脱口而出,我甚至没有反悔的机会。她轻轻一笑,又操作了一番,然后转身告诉我:出租车马上到。

   我惊异于无人驾驶出租车的便捷和舒适,一时间忘记观看窗外的景色。自由市的变化日新月异,闪耀着金属光泽、高不见顶的摩天大楼在窗外快速掠过,不时将阳光反射照进车厢,强迫我将目光从仪表台上挪开。

   “我认识那栋楼,是萨米莱投资集团承建的;前两年我来的时候它还在建设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完成了……”

   “原来你来过”她对我微笑,“看来不是完全不懂嘛”

   “我对自由市的了解也仅限于此”我说,“我赚的那点儿钱不够在这里享受,逛街已经极其奢侈了……话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或者说,有什么关……”

   “是机密哦”她将食指抵在我的嘴唇上,修长的手指散发着一股清香,让我忍不住想要抓住它仔细端详。她比助手稍胖一些,手指也不像助手那样瘦骨嶙峋;该死,我怎么又想到助手了……

   “那我就当你是谁家的千金好了”我自作多情地说,“或者是某个隐形富豪的情人……你不会把我骗进陷阱宰了吧”我想起自由市的传说,便试探性地向她询问。

   她没有作答,微笑着摇摇头,随即指向窗外:“看到那个穹顶建筑了吗?那就是‘舞者计划’的角斗场,‘舞者’在其中生活,战斗,直到死去或是成为最终赢家”

   “话说‘舞者计划’一词的来源是什么?这分明是一场极其血腥的虐杀,能和舞蹈有什么关系……”我试探性地提问,生怕措辞不当让她生气。

   “‘舞’通‘武’,一方面是谐音的联系,另一方面,女孩子搏斗乃至垂死挣扎的样子都像极了舞蹈,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她是不是对指定幸存者群体有什么奇怪的偏见……不过倒也是,我的工作本身就是处死少女,似乎没有资格指责其他人的奇怪癖好;不过也许因为我是这个群体中比较贫穷的那一个,行为多少会收敛一些——至少在我自己看来。

  

   今天没有什么重大赛事,但根据赛程表,再过几天将有一场重要比赛——一名反抗军少女对决几名身经百战的舞者。根据旁人的说法,他们期待看到反抗军寡不敌众惨死,但就算她最终取得胜利也没问题,毕竟舞者总是需要更新的,而这几个人已经占据了头牌的位置太久,正好用这个机会把她们做掉。

   我问她想不想看那场比赛,但被她坚决拒绝。一方面是门票价格昂贵,另一方面是她不希望看到“不公平的比赛”。呵,还挺有正义感,我在心里说着,陪她买过门票在观众席就座。

   场内的两名少女都显得很生疏的样子,刀剑劈砍盾牌发出叮当响声,但谁也无法伤及对方。她们的动作粗糙而迟钝,时不时扬起的沙子进一步拖慢了比赛节奏。渐渐地,人群开始喝倒彩,“无聊的比赛”她说。

   “我觉得还挺不错的……说实话,我是第一次看”

   嘘声突然转化成狂暴的吼叫,我们的目光同时转向场内。只见一名少女坐在地上,她的短刀已经脱手;她用腿蹬地不断后退,另一名则小心翼翼地接近对方,企图寻找破绽、一击致命。眼看对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倒地的少女竟然被吓得小便失禁,一滩深色液体从她的裆部扩散开,被摄像头捕捉到、投影在大屏幕上。一同出现在大屏幕上的还有她羞红的脸颊;她的脸上写满惊恐,嘴巴不断蠕动像是在求饶一般。

   狂暴的吼叫慢慢变得整齐,那是“杀!杀!杀!”。看来这群人无比希望倒地的少女被杀死,可我此时却紧张到了极点,悄声问她:“在‘舞者计划’里,投降是可以被宽恕的吧?”

   “要看观众同不同意”她说,“以前有一次,胜利者决定违抗观众的意志,放过被判死的失败者,结果被一并处决了。更何况现在她还没投降呢,杀掉她不算违规”

   站立少女猛踢倒地少女的手臂,让她的盾牌从手上脱落。倒地少女过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自己还能投降,赶紧举起双手乞求活命。不过恐怕为时已晚,观众正在兴头上,怎么可能放她一条活路!

   果不其然,喊杀声换成了吹口哨般的喝倒彩,震得耳膜疼;这意味着失败者即使投降也会被处决。少女哭喊着想要逃离,却被胜利者骑在身上;她的胸衣被扯下、反绑住双手,如此一来她就更加没办法逃脱了。胜利者将她扶起、双膝跪地,一只手扼住她的喉咙,另一只手在她的胸部划来划去,刺激令少女的乳头勃起发红,而这一切都被摄像机忠诚记录。少女痛哭着,挣扎着,直到被自己的短刀割开喉咙。血液喷涌而出,场内气氛达到高潮,欢呼声震耳欲聋。少女抽搐了好一会儿才死去,她的尸体被扒光、由胜利者拖着绕场一周。这真是个毒辣而精明的舞者,知道观众想看到什么:他们想看裸体,她就把失败者的裸体展示给他们。

   冰冷的手指触摸到我的手腕,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我的手指紧紧抠住座椅扶手,手心里全都是汗。我对手掌吹气,假装轻松地问她:“真是场精彩的比赛……不是吗?”

   “你不兴奋吗?我看你很紧张的样子”

   “啊……完全兴奋不起来,毕竟这个场面……太血腥了,甚至比……”

   “我们去看看别的吧”她打断我的话。

   “可是我们买的套票,看一天都没问题……”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起身跟上她的步伐。只看一场比赛有些可惜,但如果在这里迷路那就不只是可惜了。

  

   接下来的游览项目,毫无疑问,是自由市的招牌:吃人肉。为了“穿的像个有钱人”,她还去最近的服装店租了一件正装命令我穿上。随后我们“像有钱人”一样安静地坐在人肉店铺一角,观看厨师介绍今天的“食材”。

   “今天的食用对象来自哈氏教权国,年龄九岁又六个月,培养时长二千一百七十三天。性腺已经摘除,颈部以下经过脱毛处理,以保证最佳口感。每克肉的起拍价……”

   “她才九岁?”我小声地问她。

   她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安静。没办法,在这个地方还是听她的比较好,我停止疑问,转过头观看厨师对那个小女孩的后续处理。

   女孩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对着观众摆出若有若无的微笑;厨师命令她脱下衣服,女孩便解开衣服两侧的系带,然后脱得精光。虽然赤身裸体面对众人,但她并不感到羞耻,也许是长时间的驯化让她根本没有穿衣服的概念。她被倒吊起来并绑成“X”型,最大限度地将皮肤暴露在外;起初她还以为这是什么游戏,咯咯笑着;我猜测她的意识并不清醒,这多少给我一些安慰,如果她在昏迷中离世,也许会不那么痛苦吧。

   但接下来的场景打碎了幻想:当闪着寒光的刀刃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惊恐地尖叫起来;可是她的四肢已经被牢牢绑住,几乎无法挪动,只能扭动躯干,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躲闪。厨师并不想给她求生的机会,拽住头发迫使她仰起脑袋,然后将尖刀由她的颈窝扎入、再快速拔出。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流进早已准备好的盆里。女孩痛苦挣扎,但呜咽很快转化成沙哑的嘶嘶声,抽搐也减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地步。几分钟后,她的皮肤变得苍白,连嘴唇也失去血色;她的血液被放干了。血液停止流动后,她干枯的躯体又抽搐了几下,五官挤作一团,十分痛苦的样子。

   随后厨师将她解下放在切菜板上,用一把铡刀砍下她的头颅。这颗头颅成了众人竞相出价的目标,尽管它是不可食用的。我强忍住向她提问的冲动,看着这群人近乎疯狂的行为;头颅最终被一名老年买家买下,厨师将其精心包装一番,亲手交给那个老头儿。

   接下来,厨师又用铡刀将女孩的身体切成几段。铡刀每落下一次,我就感觉胸口一阵疼痛,好像被切的是我的身体一样。早年我曾听闻在蒙属凯妮亚等地曾用铡刀处决犯人,可我论如何没办法把她和犯人联系在一起;如此一来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一个无辜女孩被当成死刑犯对待,我只希望她已经彻底死去,不会再感受到痛苦了。

   女孩的身体部位被分开拍卖,她拍下了最便宜的一小块。几名后厨一齐上阵,香味从厨房飘出,钻进食客的鼻子,他们纷纷伸长脖子看向厨房,期待女孩的身体将会被做成何种菜式。

   经过不长时间的等待,我们的菜上桌了。这是一道极其精致的冷切肉,每片肉都只有打印纸的厚度,总计几十片肉也不过一口的分量;她露出尴尬的微笑,告诉我她的预算只能负担得起这些。我尝了一口,调料的味道很奇怪,偏咸,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当我问起她为什么不吃时,她摇摇头告诉我她对人肉过敏。

   “还有这种症状?”我有些疑惑,但没好意思追问。被女孩子请吃饭,应该要吃干净才算尊重人家吧?我将那几片肉一扫而空,然后满意地看着她。

   “感觉怎么样?”她问。

   “还……挺好吃的……”

   “你吃下去的时候有没有负罪感?”她问,“毕竟你吃的可是一个人,而不是什么动物,她本来可以成长、发展、学习……”

   “那倒是有点”我说,“不过现在她已经被处理成这样,看不出形状……感觉会好一些”

   她有些无奈:“是啊,太抽象了,看不到悲剧的具体发生过程……这样吧,你跟我来”

   就在我们二人准备离开时,女孩的躯干被端上餐桌;餐桌的主人位上坐着那个买下女孩头颅的老头儿,女孩的头颅被摆在他的正对面,方便他一边吃一边欣赏女孩的样貌。女孩的表情已经不再痛苦,而且画上了妆,充满血色,像是活着一样。

   “他这是要干嘛”

   “奇怪的癖好呗,看着死人面孔吃她的尸体或许能激发一些人的性快感”

   “这可比我想的糟糕多了……”不等我说完,她强拉着我离开人肉店铺。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那个店面的装潢有点像充斥着血肉的魔窟。

  

   “我们要离开自由市?”看到她将目的地设定到火车站时,我有些吃惊。

   “带你去看一些大场面”她神秘兮兮地说。

   列车在苍茫大地上奔驰,窗外的景色愈发陌生,我察觉到这不是去往首都的路线。

   “我们要去哪里?”

   “南方,去中北联邦和开明民治国的交界地带”

   “那里好像不太平……听说最近又死人了”

   “可不止是死人,那里正在发生一场战争”

   “战争?”听到这个词时我有些惊慌,“为什么我们还要去那里,不危险吗?”

   “与其说是战争,倒更像是一场表演”她顿了顿,似乎在迟疑要不要继续将“真相”告诉我,“……这么跟你说吧,你对战争的印象是什么?”

   “枪炮、飞机、导弹之类”我想了想,多年前的那场战争给我留下的创伤太过沉重,与其说是印象倒不如说是伤痛,“我不是什么专业研究者,对战争的印象也就这么多……”

   “那好,我要告诉你的是,在两国的战争中几乎见不到飞机和导弹,就连战术也是几个世纪以前的样子”

   “为什么这样?”

   “限制冲突规模,说白了就是避免误伤观众”

   “这也能有观众?!”

   “一切都被表演化了,斗殴、私刑、甚至是战争,整个圣凯妮亚现在就是一个大剧场,上演着各种违反人类社会基本道德的表演”

   “可是我记得‘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总不能像舞台剧那样随时可供表演吧?”

   “你想问‘如何凭空制造一场战争’?你是不是觉得七国同作为被侵略者,理应铁板一块?你想的太简单了。圣凯妮亚国是个足够大的国家,被分为七块后更是加剧了地域之间的矛盾,只需要稍微挑拨一下,就足以造成激烈的流血冲突。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征集兵员、给她们发送武器,并且设立好观众坐席,然后就可以坐收渔利,观看女孩子们为了本不应存在的矛盾打得头破血流”

   “听起来是个很复杂的操作”

   “并不复杂……”她叹了口气,“否则七国也不会频繁发生战争了”

   “好吧……我必须承认,我不知道多少外面的事……”

   “说起来我还没问你,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考虑她会不会对我所从事的工作感到反感,最终还是决定糊弄过去:“在首都郊区当药剂师,具体工作保密”

   “看来我们都有一些秘密需要保守呢” 她对我微笑,“现在我们扯平了”

   列车开始减速,我仿佛能看到远处群山之间冒出的硝烟,或许那就是战场。

  

   观众坐席离战场有一段距离,她便买了个望远镜方便观看——虽然大多时间被我拿在手里。通过望远镜,我看到少女们穿着萨米莱风格的女式长袍和颜色鲜艳的三点式泳衣,以及她们手里小巧的步枪;战场两侧摆放着数十门火炮,不时开火,或扬起泥土,或命中少女。被打中的少女瞬间化为血雾,连尸骸都没有留下。我感到有些恶心,便放下望远镜。

   “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她问

   “你是说她们的服装吗?穿着那种衣服上战场确实很奇怪,我记得以前的军装是迷彩服吧”

   “是的,现在七国各有其不同款式的军装,可不是为了保护好她们……”

   像那种长袍,穿着上战场会很不方便吧?我举起望远镜继续观察,发现一名少女被裙摆绊倒;她正想起身,就被冲过来的敌人用刺刀扎穿身体;少女痛苦哀嚎,可是在这个距离上我什么也听不到……我赶紧转移视线,好像这样就能避免悲剧发生一样。接下来我看到两队少女的近距离交锋:她们像不怕死一般排着整齐的队列向对方前进,步枪前端装着闪闪发光的刺刀;当队列交汇,她们开始血腥的搏斗,不时有少女受伤倒地,敌人便对着毫无反抗能力的她们大肆攻击,用刺刀反复扎她们直到她们再也不挣扎……我再次转移视线,却发现一群人穿着怪异的服装,在进行类似足球的运动;战场上怎么会有足球?我追踪了一会儿那个“球”,才发现是一个少女被斩下的头颅,她的辫子还随着头颅的滚动而飞舞……

   我感到强烈的反胃,再次放下望远镜。

   “怎么不继续看了?”她问道,“难道是良心上过意不去?”

   “我……我没想到战场是这样的”

   “这只是那场战争的复现,况且规模和烈度都远不及那场战争;既然你能挺过那场战争,没有理由看不下去”她强行抬起望远镜举到我的眼前,“接着看”

   无奈之下我只好再次看向战场,远处传来的炮击声意味着火炮再次开火。我急忙寻找炮弹有无打中队列,很快便发现一列被打散的少女正在向后方溃逃;她们身后有穿着泳衣的少女追赶,而她们的前面,那群着装怪异的少女也瞄准了她们——枪声过后,溃逃的少女们被命中,倒在地上挣扎。身后的追兵追上了她们,用刺刀挨个杀死;随后着装怪异的少女再次向泳衣少女开枪,她们才不得不撤退,留下几个伤员痛苦呻吟;没有人抢救伤员,也没有人尝试进行抵抗,一切就像有安排一样流畅。

   着装怪异的少女走到敌人留下的伤员旁边,用佩刀砍断她们的四肢,仅留下她们的身体在泥土里痛苦地蜷曲、伸展。少女哀嚎着,直到体力不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一切结束后,着装怪异的少女离开屠杀现场,去寻找别的杀戮对象了。

   炮击还造成了更多破坏:一名少女被炮弹打中身体,但她并没有炸成血雾,而是被一切两段,上半身只剩下胸腹,下半身被抛开数米,落在堑壕里。她绝望地向前爬动,带血的内脏拖在身后,想必给她带来巨大痛苦。混乱的战场中没人在乎她,她最终支撑不住,脸埋在泥土中,再也没有动作。

   堑壕里正在发生激烈的肉搏,几乎每隔两步便能见到几个少女挤在一起互相搏杀。战况之激烈她们甚至将步枪丢在一旁,徒手与对方展开搏斗。只见一名少女拿起一块石头猛砸敌人的脑袋,直到敌人的颅骨被砸碎、灰白色的脑浆流了一地才停止;她身边的一名少女被刺穿喉咙,正绝望地捂住脖子试图阻止喷溅而出的血液;杀死她的少女也被刺刀扎穿胸部,无力地倒在自己曾经的敌人身上,将她身上的刺刀扎得更深;被刺穿喉咙的少女挣扎了一会儿也死去了,两人的身体以怪异的姿势叠在一起。不远处,两名少女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个骑在另一人身上,双手扼住她的喉咙;身下的少女奋力挣扎,却因身形差距悬殊而无能为力;渐渐地,她的挣扎减弱、最终停止,裆部出现了一滩黄色的痕迹,或许是失禁了……再次转移镜头,我看见一名少女的眼睛被挖出,本来应该是眼球的位置只剩下两个血洞;少女在地上痛苦打滚,她的身边躺着一名被炮弹削去脑袋的少女,想必那就是害她失明的人……

   场景愈发疯狂,我觉得难以忍受,便提议离开观众席稍作休息。

   “去吧”她说,“反正等会我们还要去战场”

   “为什么?”

   “去观看、虐待她们的尸体,这是观众的一大乐趣”

   ……

   一个尖锐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叫卖的小商贩。我赶紧表现出对他的兴趣,以免再听到她的唠叨。

   “请问你都卖些什么呢?”

   “变倍望远镜!助威用喇叭!当然还有彩票!”

   “彩票?”

   “您觉得哪一方能取得胜利?那就请下注吧!等战争结束会有丰厚的回报!”

   我看向她,她微微点头,没有表现出不悦的神情;我当她是默许我的行为,便向小贩说:“我是中北联邦的,那就赌中北联邦能赢吧——要最便宜的”

   “确定吗先生?不来把大的?这可是最后机会!”

   我摆摆手,示意拒绝;小贩从腰间撕下一截小纸条递给我:“战争结束后在禁区边缘找我!”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继续他那单调的叫卖声。

  

   我在观众席之下待到天色渐渐变暗,突然增加的人流量或许意味着这场战斗已经结束。来往的行人兴奋地讨论着他们在战场上的见闻;其中不仅有男人,也有女人和儿童,好像在讨论一出表演一般轻松。她跟随人流来到我面前,皱着眉头问我为什么没有返回观众席;我只能告诉她我实在受不了那血腥的场面。她没有多责怪我,带着我向战场的方向走去。

   所谓“禁区”就是战场区域,为了防止参战人员从中逃逸,禁区被多层铁丝网围住,上面挂着几具残缺的尸体。在禁区入口我找到了那个小贩,但据他所说,中北联邦并没有取得胜利,看来我那笔钱算是白花了。

   “不算白花钱”小贩安慰我道,“等会还有集体绞刑可看呢!”

   “什么?!”

   “就是处决战犯”她解释道,“一些行为在战场上是不允许出现的,但是总有指挥官为了取得优势而采用——毕竟后果不是他们承担,只是可怜了那些被推出去送死的女孩子”

   我们渐渐走近战场中心,被血染的土地还带着温热。濒死少女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我不得不随时小心脚下,以免踩到她们。有时我会弯下腰,帮助已经死去、但眼睛依然望向天空的少女阖上双眼,然后装模做样地帮她们祈祷,好象这样做她们的灵魂就能安息一般。还有一些重伤少女呻吟着,在我们路过时会艰难抬起手臂乞求帮助,但我知道她们绝无可能活下去,因而便没有停留。一些穿着白大褂、拿着标有红十字手提箱的人跑进战场,这多少给我带来些安慰:或许还有人保持着人道主义精神,愿意拯救这些身负重伤的少女;我看着他们在一个又一个少女身边停下,徒劳地给她们做心肺复苏、输血甚至是截肢,少女因剧痛而哀嚎,却被他们紧紧压在身下……我不知道这究竟属于虐待还是拯救。

   “拿着”她递给我一把小刀。

   “如果你觉得任何拯救都是徒增痛苦,为什么不送她们一个痛快的死亡呢?”

   “你是让我……杀人?!”

   “就像你每天做的那样”

   “可是……”我猛然意识到她话里有话,“就算我是……那也是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这……这完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她紧握住我的手,“法律也允许观众虐杀场上的生还者,你为什么不做?是真的良心上过意不去吗?”

   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拉着我来到一个只剩一口气的女孩身边,掰着我的手迫使我将刀尖指向她,然后命令我结束她的痛苦。女孩的眼睛还能转动,她无助地盯着我,眼神中满是乞求。

   “难道继续让她受苦是正确的?”她质问我,“还是说把她交给战场屠夫,让那群变态一点点肢解她,那样才符合你心中的正义,仅仅因为你的手上没有沾满鲜血?”

   她踢在我的膝盖窝,迫使我跪在少女身前。她有着明显的南方人特征,身上的泳衣也证实了她是开明民治国的国民。她浑身是血,看不到伤口在什么位置;但是身下已经被染成暗红色的土地意味着她已经严重失血;我握住她半埋在土里的手,手指已经变得冰凉,看不出有什么生命的迹象。我迟迟没有动手,只是和她四目相对。

   “快点,他们来了”她催促着我。我扭过头去,看见一伙人怪叫着口号走进战场。他们手中拿着骇人的工具,寻找那些还有一口气的少女。似乎整个战场都被惊动,仍能挣扎的少女开始逃散——但大多只能在地上爬行,很快就被那伙人捉住。

   “他们就是‘战场屠夫’”她说,“以虐杀还未死亡的女孩子为乐”

   一名少女被他们捉住;一行人拿出一个立桩,将她捆绑其上;她的衣服被撕碎,胸部和私处惨遭蹂躏——不只是接触和侵犯,他们用刀割下少女的肉,倾听她痛苦的哭嚎,放声大笑。血液从伤口中流出,少女疼的几乎无法站直。接着一个人用棍棒猛砸她的脑袋,少女口鼻流血、浑身抽搐着死去了。接着他们注意到了我和我身边的少女,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向我们走来。

   “快点下决定,不然我们只能把她交给他们——如果你还需要我说些什么,她是开明民治国人,杀了她不用付什么心理负担”

   我看向倒地的少女,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伏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死亡一点儿也不疼,然后将刀快速扎入她的太阳穴。少女因抽搐咬破了舌头,口中吐出血沫;她的身体战栗了几秒,然后彻底停止。一些灰白色的脑浆混合着血液流到我的手上,但我没找到可以将其擦干净的东西,只能微微抬起手,避免污秽蹭到衣服。

   “战场屠夫”中的一个人远远向我们这边望了一下,然后回过头和队里的其他人说了句什么;他们转身离开,我长舒一口气。

   “谢谢你”她说,“如果没有办法拯救一条生命,我们至少还有办法终结她的痛苦……集体绞刑马上要开始了,我们还去看吗?”

  

   我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说服她不要看集体绞刑,此时时间已经来到夜晚。我们坐上末班车前往另一座自由市,她说在那里有她熟悉的酒店。一开始我对她的邀请感到吃惊,不过一想到能和这样一位女士共度夜晚,我心里还有点小激动。她明显看穿了我的心思,在列车上,她用力反掰我的手指,同时警告我:

   “不要动坏心眼,小心我打断你的腿——其实我早该这么做了”

   我疼得龇牙咧嘴,只得连连求饶。现在就算她不说,我也能猜出她大概从事什么工作;不过我对她的话更感兴趣,她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暂时保密,剩下的到酒店再说”

   “你不会到那里把我暗杀了吧”我开玩笑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从你今天的行为举止来看,你不怎么喜欢自由市的生活方式,不然也不会强行顶着不适带我去参观舞者计划和人肉店铺——自由市有比那更适合展示给游客的东西,你却绝口不提;另外你也对七国之间的无意义战争抱有反感,也许因为你曾经是一名军人?我猜猜看,你现在从事某个匿名富豪的安保工作?至于你找上我……”

   “如果你那么认为……算了,不要再猜了,对你我都不好”

   我只得放弃猜测她的身份。这时我才注意到她乘坐的是外国人专列,列车没在边境检查站停留,而是直接进入市中心。专列的票价可不便宜,还要专人开具介绍信,可见她的身份绝不止保安那么简单。这令我感到一丝恐慌:被这么个大人物缠上,恐怕有的折腾了。

   酒店的房间有两张床,我多少有些失望;本来还以为能和她挤一挤呢。不过想到差点儿被掰断的手指,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她不是那种见到男人就会扑上去的女人……好吧,或者是单纯瞧不起来自穷地方的男人。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在圣凯妮亚男人面前表现得冷淡无比,却在外国人面前如同宠物一般温顺,被骗光钱财乃至丢掉小命也在所不惜……也许战败国国民就该承受这一切吧,我躺在床上想着,说是“指定幸存者”,却连生育下一代的机会都没有……

   “明天就送你回去”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后说。

   “回哪里?中北联邦?”

   “不,我们来时那个自由市,至于之后你想去哪我管不着”

   “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还有工作要做”

   虽然我很想问她工作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我更怕这种追问会惹恼她,便将话憋回口中。

   虽然已是后半夜,但我没有一丝倦意,或许是这一天的活动太过震撼,而我不想做噩梦。我拉开窗帘,坐在阳台上望向窗外。自由市的夜晚被灯火点缀成金色,令星空为之失色;稍远处有一条银色的线,那是自由市的边界;更远的地方漆黑一片,那是自由市与七国之间的缓冲区,将贫穷、饥饿和混乱完全阻拦在另一侧。但即使深入七国腹地也难以见到自由市这般繁华景象,因为在战争中受到破坏的工业设施根本没有恢复,大多数人只能过着前工业时代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断绝了网络。我深知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是何等幸运,更何况工作地点就在城市边缘,因而可以在夜晚享受有限的照明和热水供应。中北联邦首都已经算是七国中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可它的夜景仍不及它旁边那座自由市的百分之一。两座城的差距如此之大以至于可以看作是两个世界,这在战前是绝对无法想象的。

   我沉浸在公路上有序的车流中,没有注意她已经走到我的身后;直到她轻轻将手搭在我的肩膀,我才注意到她。

   “明天直接回去吧,别在自由市久留了”

   “可是为什么……”

   “不要多问”她的声音机械而平静。

   “你……不希望再见到我了?”

   “那倒不是,我对今天的行程挺满意的……以后常联系”

   “可是你还没给我联系方式呢,再说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需要主动找我,等我需要通知你时我会找到你的”

   “听起来神通广大”

   她并没有回答,肩膀上的触感也消失了。过了几秒钟,我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毫无疑问,她已经回到床上。至于我?我决定在窗台再坐一会儿,直到困倦将我整个人吞没……

  

   后记

   坐在驶向中北联邦的列车上,我望向窗外单调的景物;虽然已是夏天,但天地仍灰茫茫一片,像是那场大火从未停息。我甩甩脑袋,试图将不好的回忆从脑海中驱逐,然后拿出典狱长给我的备选助手名单——这次,我要好好研究到底应该选谁当助手,在我整个人陷入无休止的酗酒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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